吳天明的遺作與背影
電影《沒有航標的河流》現(xiàn)場拍攝照
終于等到了期待中的《百鳥朝鳳》。雖然好萊塢商業(yè)片《美國隊長3》“刷屏排片”、“無縫排片”,好歹還有若干影院見縫插針“恩賜”給《百鳥朝鳳》一兩場,讓我一瞥吳天明導演的遺作。
《百鳥朝鳳》講的是無雙鎮(zhèn)“嗩吶王”焦三爺選“接班人”傳《百鳥朝鳳》之曲,選定的“接班人”游天鳴因“我跟師父發(fā)過誓的”,因此在嗩吶式微的情況下艱難堅守的故事。故事線條簡單,順敘,白描,順延了吳天明的一貫風格。而正是這種濃郁的現(xiàn)實主義風格,讓我又一次看到了中國主流電影的正脈。
我哀嘆為何這樣的優(yōu)秀影片排片如此之難,仿佛一部藝術電影能夠在院線公映,已然是一個奇跡。其實在我看來,會有很多觀眾喜歡這部影片,然而倘若家門口的影院不給排片,就容易失之交臂。張藝謀的《歸來》,起初也是排片甚少,后來隨著口碑漸起,才加大排片量。雖然我理解影院經(jīng)理需要獲取利潤,但你們是否也該有一點自己的“審美情趣”和“人文擔當”——這個情趣和擔當決定了你們不會錯失優(yōu)秀影片,說不定它就“火”起來了呢?首映禮時,導演女兒吳妍妍帶著哭腔說:請你們多發(fā)發(fā)朋友圈。顯然,她是生怕票房慘遭滑鐵盧。這不是她對這部影片沒有信心,而是對發(fā)行不敢奢望。不知影院經(jīng)理聞之會否動情。
《百鳥朝鳳》讓我淚奔的地方有好幾處,其中最令人心慟處是陶澤如(焦三爺)不甘離去的背影。此處用了慢鏡頭,音樂揪心,我分明看到的是吳天明的不屈背影——他說的是嗩吶,其實也是在說他心目中的中國電影。在我恍惚的淚眼里,我一次次將陶澤如看作了吳天明,在陶澤如的形象上,吳天明傾注了太多的情感和態(tài)度。甚至,他刻意將傳承人取名“天鳴”(天明諧音),這幾乎就是“呼之欲出”了。
吳天明在中國電影界曾經(jīng)是叱咤風云、一言九鼎的人物,他當年締造的“西影傳奇”,為中國電影注入了神奇的血液。誰也想不到他竟然會英雄末路,最后連籌措拍攝經(jīng)費都困難重重。這位被視為中國電影史上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導演去世得非常孤獨——他正艱苦地為自己的下一部戲籌錢,最后心臟病發(fā)作,因為住在北京城市邊緣,交通擁堵,救護車不能準時抵達,在自己的工作室溘然去世。
得益于他的著名導演太多了,所以如今包括馬丁·斯科塞斯、張藝謀、陳凱歌、黃建新、管虎等一干中外名導挺身力薦《百鳥朝鳳》,其中有的導演可能出于報恩心理,同時這也是對吳天明上佳的懷念方式。吳天明不但是有名的伯樂,同時也是個勞動模范型導演,他干起活來形同“拼命三郎”。據(jù)我岳父劉昌煦生前回憶,他和吳導在拍攝現(xiàn)場,常常是赤膊上陣。比如拍攝于湖南沱江鎮(zhèn)的《沒有航標的河流》的現(xiàn)場照,吳天明揮著雙手在現(xiàn)場指揮,擔任主攝影的劉昌煦光著上身在攝影。這樣的照片非常珍貴,估計電影資料館也未必收藏。他們兩個還合作過《生活的顫音》(吳天明與滕文驥聯(lián)合導演)。作為西影廠的攝影“老法師”,劉昌煦親見吳天明起起落落的全過程,如今他們先后在差不多的年齡去往天國,但愿這對老伙計在那兒再度合作。
好在他們的孩子輩接過了接力棒,依然堅守在影視戰(zhàn)線上。吳天明的女兒吳妍妍從事著影視制片的工作,而劉昌煦的兒子(我的內(nèi)弟)劉進繼承父親衣缽,從攝影師做起,如今已然成為電視劇名導,不但執(zhí)導過口碑和收視俱佳的《懸崖》《一仆二主》《抹布女的春天》等,還擔起了長篇電視連續(xù)劇《白鹿原》的導演。能夠親手將這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優(yōu)秀的小說搬上熒屏,這是劉進的光榮。日前我看到了《白鹿原》的片花,不由對這部電視劇充滿期待。如果說電影因時間有限,未能淋漓盡致地呈現(xiàn)原作,那么電視劇“從容的篇幅”有望原汁原味地再現(xiàn)陳忠實的本愿??上ш愔覍崨]有等到這一天,他是多么希望看到這部電視劇??!我說以上這些,是想委婉地說出這層意思:以吳天明為首的“西影人”無論戰(zhàn)斗在哪個城市(他們基本都在北京了),他們的身上都有吳天明的影子。劉進或許沒有從吳導那兒直接受益,但他在和吳導及其全家的頻繁交往中,間接受益則是無疑的。
吳天明最可貴的是氣節(jié),一直到死,他沒有屈服過。他尤其不向商業(yè)低頭。據(jù)住我樓上的鄰居、導演兼作家彭小蓮在我主編的文藝期刊上撰文回憶,她在美國學電影期間,與吳天明多有往來,那時的吳天明處于人生的低谷,但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刻,吳天明都保持著驕傲的內(nèi)心。而彭小蓮最后一次和吳天明相遇是2013年1月在巴黎的“城市電影節(jié)”上,吳天明是作為演員,參加《飛越老人院》的放映;彭小蓮是因為三部影片《上海倫巴》《假裝沒感覺》和《美麗上海》的放映而出席。這似乎是“看上去很美”的事,然而兩位導演都有一肚子心酸。于彭小蓮而言,這些都是她6年甚至是8年前拍的老片子。所以當吳天明問起她目前情形時,彭小蓮低著頭告訴他,很難很難,現(xiàn)在找不到錢拍有意思的電影了。這時,吳天明突然大聲地像對著天空在說:“你就這么給我站著,誰都不要靠!求什么人啊,找不到錢,也不拍那些爛片!”
這就是有氣節(jié)的吳天明!“找不到錢,也不拍那些爛片!”這不但是他的口頭宣言,也是他的行為準則。在中國電影不斷向商業(yè)化屈服的當下,吳天明的不屈形象,儼然成為中國電影的良心?!栋嬴B朝鳳》的結尾,游天鳴在焦三爺?shù)膲炃?,吹響一首《百鳥朝鳳》,送師父上路。這不是一般的“待遇”——唯有德高望重的逝者方能享用。吳天明就配得上這首《百鳥朝鳳》,我甚至覺得,這是吳天明在為自己提前拍攝臆想中的葬禮。他作為“師父”,已將手藝傳給了“傳人們”,如今的中國電影,尤其是他心目中的藝術電影究竟往哪兒去,就靠“游天鳴”們自己去闖蕩了。有的影評人認為“天鳴”就是“天明”,我倒覺得,雖然“天鳴”身上投射了吳天明的影子,但“焦爺”身上,更是處處閃現(xiàn)著吳天明的光彩。
《百鳥朝鳳》是吳天明的遺作,而陶澤如飾演的焦爺,是吳天明不屈和孤獨的背影。這樣的背影,在留給我們哀傷的同時,也留給我們啟示和振奮:雖然焦爺?shù)膯顓劝嗳遮呄?,但他播下的火種不會熄滅,在某個氣候適宜的時代,或許還會熊熊燃燒起來。吳天明的不屈靈魂,將會化作一首新的《百鳥朝鳳》……